苏轼有云：“念书万卷不读律七天探花 白虎，致君尧舜知无术。”倾盆新闻·私家历史脱落推出“洗冤录”系列，藉由历朝历代的真实案件，窥古代社会之一隅。本文为“洗冤录”号外篇，讲演中国法医始祖宋慈本东说念主的“悬疑故事”。

提及中国古代神探，许多东说念主会料想两位——唐朝的狄仁杰和南宋的宋慈。围绕着他们俩的演义、电影、电视剧相配多。比较而言，狄仁杰故事更重推理，接近福尔摩斯的作风；而宋慈故事则更重期间，雷同于《法医秦明》的作风。事实上，宋慈等于中国历史上最驰名的法医，他写的《洗冤集录》亦然公认的全宇宙第一部法医学文章。这本书对于东说念主类尸体的种类、型态、覆按本领，有着相配详细的敷陈，用“奇书”都不及以刻画它的深度和创新性。 

但是很少有东说念主注重到，宋慈的一世也像一个疑案：

他是自小研读程朱理学，考科举中进士的学霸，自后却以法医设立着名于世。如斯高难的“跨界”，他究竟是怎么完成的？在东说念主们的头脑还被理学、佛说念、鬼怪、巫术占据的南宋，为什么他能写出一册如斯感性、专注期间的书，他的常识是从哪儿来的？

他在《洗冤集录》中，只写验尸、检骨的本领，却很少讲案子，尤其不讲他亲自侦办的案子。这究竟是出于学者的矜捏，照旧有别的原因？

他在辞世的时候就还是是驰名的法官、法医和刑侦内行，但是除了《洗冤集录》，他险些一个字都莫得留住。他为什么那么千里默？

南宋的官员、文东说念主很少在诗词、条记、文章中提到他，就连诗东说念主刘克庄为他写的《宋经略墓志铭》，也不赞一词他在法医、刑侦方面的设立。为什么全宇宙东说念主都认同他对法医学的孝敬，偏巧南宋东说念主却看不到？

底下，咱们就进入对于宋慈本东说念主的悬疑故事，用历史学者的视角和念念维，去从头贯通这位千里默的天才。

他就像一个“穿越者”

南宋孝宗淳熙十三年（1186），宋慈出身在福建路建宁府建阳县（今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）。

那一年，80岁的宋高宗赵构还是当了24年太上皇，行将死亡；60岁的宋孝宗对还原华夏心灰意懒，南渡的东说念主们也慢慢稳当了新的家园；金朝在堪称“小尧舜”的金世宗统领下，进入了一个相对自若、克制的阶段；蒙古草原上，以铁木真为首级的乞颜部正在悄然崛起。总之，这是一个莫得大事发生，却有许多事正在酝酿的年代。用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的话说，等于a year of no importance。

宋慈出身于一个有根基的眷属。早在北宋（或唐朝），这个眷属就还是假寓建阳。宋慈的十世祖宋咸，北宋仁宗天圣二年（1024）进士，曾在福建、广东、广西、海南为官。宋咸是一位饱和的学者，写过许多书，晚年在建阳创办“霄峰书院”；宋慈的六世祖宋翔曾经登科进士，在临安、湖南为官；宋慈的父亲宋巩，南宋宁宗嘉定七年（1214）进士，曾任广州节度使推官。

由此可见，宋慈的眷属相配精英、相配正宗。这个眷属的男性以念书、仕进为首选干事。于是宋慈成长在这样一个眷属，显得既时常，又反常。

时常的一面在于，宋慈青少年时期接受了优质的栽植，也像他的父祖一样，朝着考科举、仕进的办法勉力，而况在31岁的时候登科了进士。39岁慎重步入官场之后，宋慈的宦途比他的父亲和先祖愈加顺畅。在39岁至64岁之间，他曲折江西、福建、广东、广西、湖南等地任职，最高作念到正二品的广东经略安抚使。从53岁之后，他主要担任“提点刑狱”的职务，负责司法、侦辑、审判、监察一类的使命，成为又名有显然专科配景、能够独挡一面的期间型官员。 

但宋慈对法医期间的兴味以及他写稿的《洗冤集录》，与这个眷属的学术传统完全跑偏。根据目下能够看到的材料，宋慈的眷属至少在10代以内，莫得一个东说念主从事和期间联系的使命。而况在宋慈之后，他的女儿宋秉孙又走回了考进士、当普通官员的眷属传统说念路。打个譬如来说，作为法医的宋慈，就好像《哈利·波特》中出身于麻瓜家庭却一心当巫师的赫敏。关联词宋慈照旧去作念了，而况确切作念到了，这实在不是一件自关联词然的事。

宋慈的家乡福建建阳，是通盘这个词南宋书本刻印、出书和销售的中心。两宋时期，雕版印刷术发展到相配熟谙的阶段，形成了汴京、临安、成都、建阳四大中心。南宋的建阳，刻书作坊翻江倒海。建阳刻印的书本称为“建本”，与其他所在的刻本比较，“建本”莫得那么详尽，但胜在数目大、价钱低、品类丰富、内容亲民。此外，南宋开国后，一直靠近着朔方金东说念主、蒙古东说念主的武力压迫，还时经常的有所在大众叛乱、流民武装的袭扰，淮南、两湖、江浙、江西各地都战火不时。而福建则位于愈加靠南的所在，其境内群山绵延，相配不利于行军干戈，是以果然成了一个“兵家不争之地”。通盘这个词南宋时期，许多东说念主外侨到福建避乱。

在这些外侨之中，就有南宋理学大量师朱熹。朱熹本是江西东说念主，但一世中有15年都在建阳渡过。他在建阳创办了两所书院，其中的“竹林精舍”自后成为延续800多年的“考亭书院”，南宋的“考亭家数”亦然从这里发祥。是以南宋时期的建阳，简直等于念书东说念主的圣地。朱熹迁居建阳的1191年，宋慈刚刚5岁。9年后，朱熹在建阳死亡，宋慈14岁。也等于说，宋慈的童年和少年期间，是在朱熹的亲自教学下，在考亭书院的浓厚学术氛围中渡过的。他的发蒙老诚是朱熹的弟子吴稚，他从小战斗过许多豪门的后生才俊，比如杨方、黄干、李方子等。19岁那一年，宋慈又被遴择入南宋最高学府——临安太学，他的老诚真德秀不仅是朱熹的再传弟子，照旧南宋的大学问家。

看这顶级学区的成长经历和闪闪发光的栽植配景，宋慈应该绝不笨重就领有南宋念书东说念主最豪华的一又友圈吧？可事实并非如斯。至少在目下能看到的南宋文东说念主、学者的文章、诗词、书信、条记中，险些莫得东说念主提到过宋慈。而更反常的是，宋慈死亡了十年，都莫得东说念主给他写墓志铭。自后宋慈的女儿找诗东说念主刘克庄为他写墓志铭，刘克庄倒是安祥开心了，但是这篇墓志铭通篇读下来，嗅觉等于他们其实不太熟。刘克庄能牵记的与宋慈的唯逐一次往还，果然是在30多年前。

而宋慈也从来莫得在我方的作品里提到任何别的东说念主，事实上除了《洗冤集录》除外，他也莫得留住任何诗词、散文、书信。在念书东说念主特爱写东西、抒发欲浓烈得一塌模糊的南宋，一个既当大官又有学问的东说念主，一辈子莫得留住任何私东说念主化的翰墨，这简直太不可念念议。要知说念南宋常识精英的一又友圈，最大的特质等于公开、透明。谁和谁沿途喝过一次酒，爬过一次山、赏过一次花、策画过一次问题，基本上都要留住翰墨记录。是以宋代体裁界、学术圈那些社交达东说念主（像苏轼、辛弃疾、朱熹），一世的往还、游历险些都不错跟踪复盘，致使不错精准到天。

笼统谈判以上事实，就只剩下一个论断：宋慈名义上是南宋官场、学术圈再主流不外的一个东说念主，但事实上他可能彻首彻尾都是一个“局外东说念主”。他融不进那些讲究、活跃的社交圈子，看起来就像一个和周遭环境格不相入的“穿越者”。

清嘉庆十二年孙星衍重刻《宋提刑洗冤集录》，卷首小序为宋慈手翰

尸体的话语

让宋慈显得更“穿越”的，还有《洗冤集录》中那些奇奇怪怪的常识。

浅易地说，《洗冤集录》等于一册“尸体之书”，那里面有多样各类的死一火。宋慈一点不苟地给尸体分类，在整本《洗冤集录》中，至少可看到38种尸体，它们分离是：

按死因分类：投缳逝者、溺逝者、打勒死假投缳尸、他物昆季伤逝者、自刑尸、杀伤尸、火逝者、汤泼逝者、仰药尸、病逝者、针灸逝者、受杖逝者、跌逝者、塌压逝者、压塞口鼻逝者、硬物瘾店逝者、牛马踏逝者、车轮拶逝者、雷震逝者、虎咬逝者、蛇虫伤逝者、酒食醉饱逝者、筑踏内损逝者、男人作过逝者、遗路逝者

按尸体现象分类：坏烂尸、白僵尸、瘁尸 虫鼠犬伤尸 横卧泊岸尸

按死者身份分类：普通尸、女尸、赤子尸、并胞胎尸 

Hongkongdoll leak

按尸体所处空间分类：未埋瘗尸、已攒殡尸、邻县尸

另一种形势的尸体：骨骼

在他的眼中，尸体不是一种恐怖、奥密、反常的事物，而是像世间万事万物一样的客不雅存在，不可遁入，且有规定可循。每一具尸体都蕴含着丰富的信息，就像一种复杂渊博的话语，而验尸官等于“翻译”这种话语的东说念主。

那么，宋慈怎么“翻译”尸体的话语呢？咱们不妨举几个例子。

在中国法医史上，有一个经典案例叫作念“张举烧猪”：三国时期吴国的句章县，有一个男东说念主死了。他的太太说，他是被烧死的。但他的家东说念主说，是他的太太杀了他，然后纵火烧了屋子，制造他被烧死的假象。为了侦破这个案子，县令张举命东说念主赶来两端猪，一头杀死，一头不杀，把这两端猪同期插足火堆里。恶果，被杀的那头猪，嘴里什么都莫得，而被烧死的那头猪，嘴里尽是灰烬。接下来，张举又命东说念主搜检死者的口腔，果然少量灰都莫得。这就诠释，这个男东说念主在被火扬弃前还是死了，他的太太在说谎。再进一步审问，果然阿谁妇东说念主等于杀夫的凶犯。 

这个案子被定进多样法医史教科书，南宋官员的治狱参考书中也收录了这个案子，可见东说念主们对它的评价之高。

但是仔细分析就会发现，张举可能不怎么懂法医。这个案子最大的亮点就在于用动物作念实验，来模拟尸体被烧的两种情况。可这也偶合阐发他很少作念尸体覆按，不知说念东说念主的体魄“生前被烧”和“身后被烧”有何区别，是以必须用动物实验来马上验证。

如果换成宋慈来破案，就完全无用作念动物实验了。因为《洗冤集录》第26节第一句话等于：

凡生前被火烧死者，其尸口鼻内有烟灰，两看成皆拳缩；若身后烧者，其东说念主虽昆季拳缩，口内即无烟灰。

而况宋慈还说，覆按“火逝者”时候，光看口鼻内有莫得灰远远不够，“火逝者”也有不同的类型：有的东说念主是大哥患病，失慎被火烧死的；有的东说念主是被勒身后抛入火内扬弃的；有的东说念主是被砍身后插足火内扬弃的；有的东说念主是被推入火中烧死的。每一种不同的死因，尸体的形态、头面皮肤的特征、现场的情状都不一样。换句话说，每一具来自火场的尸体，都会将广泛的信息呈目下验尸官眼前。判断口鼻内有莫得灰，仅仅第一步，亦然最浅易的一步。在张举眼前，宋慈的法医常识和期间，简直是一种“降维打击”。而南宋普通官员法医常识，可能更接近于张举的水平。

关联词《洗冤集录》中还有更炸裂的内容，那等于“检骨”。在当代法医学中，骨骼覆按属于“法医物证学”，尸体覆按属于“法医病理学”。但是在宋慈的眼里，骨骼大略是尸体的另一种形态，是以他把“验尸”和“检骨”放在了沿途。

对于骨头的常识，大略是让宋慈最倨傲的。他在《洗冤集录》的第17-18节中，用了脱落长的篇幅，了然入怀般地先容东说念主的哪一个部位长着几片骨头、东说念主的全身骨头走向是怎么的、哪一派骨头挨着哪一派骨头，比如：

脊骨下横生者髋骨，髋骨两旁者钗骨，钗骨中下者腰门骨。钗骨上连生者腿骨，腿骨下可屈曲者曲䐐，曲䐐上生者膝盖骨，膝盖骨下生者胫骨，胫骨旁生者䯒骨，䯒骨下左起魁岸者两足外踝，右起魁岸者两足右踝……

这一部分翰墨相配专科，但有一些显豁作假。比如“钗骨”是宋慈我方造的词，没东说念主知说念这是哪一块骨。又比如他说东说念主全身长着365节骨头，男东说念主的骨是白的，女东说念主的骨是黑的，这完全莫得真谛。但《洗冤集录》毕竟先容了对于东说念主体骨骼的一整套常识。而况据学者高婉瑜统计，宋慈所提到的骨名，有68.9%都不错对应到今天咱们知说念的东说念主体骨骼。

在《洗冤集录》中，还记录了一种“蒸骨覆按法”。等于将死者的尸骸用水洗净，然后用麻绳按东说念主身骨骼的结构穿连好，摆放在一张干净的篾席上。在地上掘一个长五尺、阔三尺、深二尺的坑，用木材炭火炬通盘这个词坑烧得通红。接下来，扑灭明火，用白酒二尺、醋五升浇泼在坑内。乘坑内热气蒸腾的时候，把整具尸骸放在地窖内，用篾席盖好，蒸一两个时辰。比及坑内地盘冷却以后，抬出尺骨放在亮堂的阳光下，撑起一把红油伞，遮罩在尸体上方，迎着日光看向伞下的尸骸。骨上被击打的痕击和断裂的足迹都会清楚出来。

这种检骨法，乍一看像某种诡异的巫术，但施行上可能是灵验的。当代的法医骨骼覆按，也会用蒸煮、日晒的本领去除骨骼名义的软组织，用乙醇脱去骨骼名义残留的脂肪。听说1950年的时候，河南省睢县还用“蒸骨法”侦破了一桩凶杀疑案，破案的历程还被改编为连环画《蒸骨验尸》。

《洗冤集录》这些奇奇怪怪的常识是从哪儿来的呢？听说宋慈参考了《内恕录》《覆按法》等书本，但这些书皆备失传了。是以给东说念主的嗅觉是，他的法医常识好像是编造冒出来的。既找不到起源，也找不到相似者。作为法医的他，在南宋显得太歪邪、太孑然、太超前。他的常识结构和常识水平，和咱们已知的南宋东说念主完全不在消释个维度。在主流社交圈，他似乎也格不相入。我致使高度怀疑，他是又名“孑然症谱系东说念主士”，在某方面有超常的能力、高度专注、社交能力不及。以至于说他是一个“穿越者”，好像都比说他是一个“南宋东说念主”更合理。

天才与期间的“相爱相杀”

但“穿越者”的说法怎么能让东说念主风光呢？作为南宋这棵大树结出的一个果实，宋慈一定和这个期间有着许多的纠缠，仅仅这种纠缠可能和咱们的直观不一样。

上文讲到，宋慈的家乡建阳有着南宋最多的刻书坊、最抖擞的书市。而宋慈对于奇异事物的兴味和常识，大略就开首于此。 刘克庄的墓志铭里说，宋慈这个东说念主“性无他嗜，惟善收异书名帖”。也等于说，他没别的爱好，就可爱相聚有数乖癖的文籍和字帖。而两宋恰正是“有数乖癖的书”空前增多的期间。这大略基于两个方面的原因：一方面，跟着雕版印刷术的改进和执行，文籍刻印和出书成为一门收成的买卖，于是书商们就全力挖掘多样面子、好卖的书。那些有趣的、猎奇的、往往不那么“正经”的书就有契机出目下商场上，致使成为畅销书。而建阳正是这类书的集散地。

另一方面，两宋时期的东说念主的确常识面比较宽，好奇心比较强。在中国古代，有一个常识传统叫作念“博物学”。“博物学”（natural history）是一个来自欧洲的见解，是指对大天然进行不雅察、相聚、收罗、分类、整理、汇编的科学。中国古代的“博物学”莫得欧洲博物学那么浓烈的根究本原、探索抽象表面的兴味，但雷同热爱对世间万物进行相识、边幅、定名、分类。中国古代的科技传统，就主要体目下博物学中。

两宋时期，涌现出许多私东说念主编撰的博物学文章。常识饱和、明察多样奇物灵怪，也成为念书东说念主引东说念主为傲的一项身手。宋慈最强的禀赋，显然也在博物学上。《洗冤集录》本色上亦然对世间事物进行相识、定名、边幅、分类的书。只不外南宋的博物书本关注草木鱼虫的许多，先容地舆天文、东说念主事礼节、宗教占卜、饮食文艺也常见，像《洗冤集录》这样专门讲尸体的照旧惟一份。但无论如何，咱们照旧找到了《洗冤集录》与同期代其他常识之间的关联。

宋寇宗奭编撰《新编类要图著本草》，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宋末元初建安余彦国励贤堂刊本（建阳书坊刻）

底下是《洗冤集录》在淳祐七年（1247）写成之后，全球化的传播轨迹：

宋末元初东说念主赵逸斋以《洗冤集录》为底本，编成《平冤录》；

元朝东说念主王与根据《洗冤集录》和《平冤录》，写成《无冤录》；

明代初年，《无冤录》传到李氏朝鲜，改编为《新注无冤录》和《增修无冤录》；

《新注元冤录》传入日本，调动为《无冤录述》和《检尸考》；

清朝建造后，根据《洗冤集录》的内容，编写了《国法馆校正洗冤录》；

1779年，法国巴黎出书的《中国历史、科学与艺术统纪传》（Mémoires concernant l’histoire， les sciences et les arts des Chinois）先容了宣教士韩国英（Pierre-Martial Cibot）翻译的《洗冤集录》；

1853年，英国大夫海兰（William Aurelius Harland），在《皇家亚洲文会中国支会》（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）上，发表《洗冤集录》英文节译本；

1863年，荷兰东说念主赫莱斯（Carolus Franciscus Martinus de Grijs ）在《巴达维亚艺术与科学学会年报》（Verhandelingen V an Het Bataviash Gencotschap V an Kunsten en Wentenschapen ）发表《洗冤集录》荷兰语译本；

1874年，英国驻华酬酢官，剑桥大学教学翟理斯（Herbert Allen Giles ）在《中国挑剔》（The China Review: Or， Notes and Queries on the Far East ）上发表《洗冤集录》英语译文；

1882年，法国东说念主马丁（Charles-Ernest Martin）翻译的《洗冤录纲领》，在法国巴黎出书的《远东挑剔》（Revue de l’ Extrême Orient）上连载；

1908年，德国东说念主布莱滕施泰因（Heinrich Breitenstein ）出书《洗冤集录》德译本，名为《王又槐编中国法医学——转译自赫莱斯先生荷兰语译本》（Gerichtliche Medizin der Chinesen von Wang-in-Hoai – Nach der hollandischen Ubersetzung des Herrn C. F. M. de Grys ）；

1909年，李说念夫（Charles Henry Litolff ）翻译的法文《洗冤录集证》，在《印度支那挑剔》（Revue Indochinoise ）连载；

1981年，好意思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东亚系教学马伯良（Brian E. Mcknight ），出书《洗冤集录》的第三个英语译本，名为《洗冤——十三世纪中国法医学》（The Washing Away of Wrongs: Forensic Medicine in Thirteenth- century China ）

在这700多年的时辰里，《洗冤集录》就像一部“长了翅膀的穿梭机”，不停歇地在不同的国度、时空旅行。在东说念主类的常识发展史上，这算得上一个古迹。这本书为什么有这样大的传播后劲？一方面天然是因为内容奇绝，粉丝浩大。另一方面，照旧因为南宋、元朝的书商慧眼发掘了这本书，并不时刻印、刊行，以至于市面高尚传的版块从来莫得中断过。

是以，宋慈滋长在福建建阳，似乎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安排。这里空前弘扬的刻书业和文籍商场，既让他的博物学禀赋得到发蒙和润泽，又让他的作品赢得了非常捏久的人命力。换言之，南宋建阳对宋慈的设立，就像硅谷的车库里时常走出畴昔的科技大佬和创业精英一样，靠的是一种私有的“文化征象”。

此外，《洗冤集录》时常提到“仵作”、“行东说念主”。比如：

仵作行东说念主受嘱，多以芮草投醋内，涂伤损处，痕皆不见。（卷二《验尸》）

令仵作行东说念主以手按小腹下，其肾子自下，即其验也。（卷一《疑难杂说上》）

凡验酒食醉饱至死者，先联系首等，对众勒仵作行东说念主用醋汤洗检。（卷五《酒食醉饱死》）

“仵作”等于协助官员覆按尸体的技师。他们本是民间从事殡葬行业的东说念主，匡助死者梳洗、穿衣、装殓、埋葬。因为历久和尸体打交说念，是以最知说念尸体在不戚然况下是怎么的状态，也知说念如何对尸体进行操作。最晚从五代运转，官府就雇佣、抽调他们协助尸体覆按。而仵作等闲有干事组织，称为“行会”，是以有时“仵作”也被称为“行东说念主”。“仵作”“行东说念主”等于中国历史上最早的“法医”。

宋慈的法医常识，应该主如果从仵作身上获取的。尽管他说我方的常识是参考《内恕录》等书本得来的，且不说《内恕录》还是失传了，像尸体覆按这种需要丰富劝诫、高度手段的使命，怎么可能全凭书本？必须要有尸体摆在哪里，一边操作，一边教学，一边不雅摹，才能确切学会。

南宋的时候，除了殡葬业者除外，衙门胥吏、屠户、风水先生、接生的稳婆，都不错参与验尸。他们中有些东说念主脱落是非，比如《折狱龟鉴》中有这样一个案子：

北宋仁宗庆积年间，李处厚担任庐州慎县县令，当地发生了沿途打死东说念主的案件。李处厚亲临验尸，用酒糟敷，用石灰水擦，都看不到尸体上的伤疤。这时，有一位老东说念主求见，自称是这个县的老书吏，懂得覆按这类尸体的要领。只见他用一把红色的油纸伞狡饰住尸体，然后用水冲洗，伤疤随机就清楚出来。

这就阐发，宋代官员覆按尸体的时候，需条目援于那些荫藏在民间的高东说念主。这些东说念主有处理尸体、搜检尸体的劝诫，却因为多样原因，不会把这些劝诫用翰墨记录下来，于是就在民间形成了一个以心传心的、野生的常识体系。跟着一代一代的东说念主逝去，这些“不着翰墨”的常识就慢慢隐藏了。而宋慈却把这些常识中的一部分抢救了出来。

因为来自于民间，是以《洗冤集录》中的许多覆按本领显得脱落生猛，有焰火气。比如，湖南的验尸民俗，要把尸体放到火里面烘烤，有的尸体致使要被烤三四次；又比如，验尸的时候要多准备些葱、椒、盐、白梅、酒糟，还要带上瓦盆和棒槌；再比如，验中毒尸体的时候，要把鸭蛋大小的糯米饭团塞到死者的嘴巴里。这些，显然都是老匹夫从日常生计中想出来的要领。

但是对于这些来自民间的闪耀，宋慈的立场又是矛盾的：一方面，他需要民间的专科东说念主士为他提供常识和劝诫；另一方面，他又高度地不信任他们。比如他在《洗冤集录》中反复地说：

以仵作之欺伪，吏胥之奸险，空虚变化，茫不可诘。

凡覆按，不真实凭行东说念主，须令将酒醋洗净，仔细检视。

仍胁制行吏等东说念主，不得少离官员，恐有乞觅。

是以，他在《洗冤集录》中，大多数时候只讲覆按本领，很少讲破案的故事。以他冷峻、内向的秉性，或然不可爱讲故事；抑或是他不肯意把我方的设立、办案经历与我方多样看不上的仵作、胥吏牵连在沿途。是以他在讲覆按本领的时候，绝不会说这个本领是谁教给他的。

如上所述，宋慈的法医常识其实不是编造冒出来的。它来自南宋许许多多装腔作势的普通东说念主，天然他我方并不肯意承认。从这少量来看，亦然南宋社会设立了宋慈。

那么南宋的精英们又怎么看待宋慈的法医设立呢？天子天然是关注点赞的，毕竟这是侦破疑案、提高责罚水平的好办法。1247年《洗冤集录》一写出来，宋理宗就亲自下旨将这本书颁行天地，条目通盘官员谨慎研读。1249年宋慈死亡，宋理宗还追赠他为朝议大夫，并亲笔给他的墓题字。在南宋，这然则见所未见的荣誉。

但是宋慈的同寅们立场就不一样了。据我所知，和宋慈消释期间的官员，从来莫得一个东说念主在诗词、文章中提到过南宋有这样一位学识惊东说念主、开宗立派的巨匠级东说念主物。就连给宋慈写墓志铭的刘克庄，也只说他是一个清廉、求实的好官，“听讼简洁，决事刚果，抚和蔼甚恩，临豪猾甚威”。他笔下的宋慈和《洗冤集录》中的宋慈，简直判若两东说念主。这天然是由于东说念主性的时弊——相通眼前的“红东说念主”，一般都不怎么招共事待见，全天地的职场都是如斯。但更紧要的，惟恐照旧他们无法贯通，也无力效仿宋慈所作念的事。

前文曾提到南宋法官的必读参考书《折狱龟鉴》。我通读了书中的396个案例，发现南宋（以及南宋当年）法官查案的本领大多很“抽象”，比如审讯、不雅察、使诈、占卜、解梦等。对于公开的造访、取证、覆按，似乎有一种扼杀。有时明明不错用法医覆按的本领破案，但法官却绝不使用。比如：北宋蔡高担任福州长溪县尉的时候，辖内区有一户东说念主家，配偶俩都出门了，看家的女儿被盗匪杀死。蔡高随机召来同里通盘的东说念主，让他们环绕而坐，仔细地察看。片刻蔡高指着一个东说念主说：“这等于杀东说念主凶犯。”经过审讯，阿谁东说念主果然认罪了。

在今天的东说念主看来，这个案件的侦破时势堪称极点、刻薄。有东说念主被杀，第一时辰应该勘探现场、征集把柄、覆按尸体、寻找眼见者。但蔡大东说念主却什么都没作念，靠一对眼睛鉴貌辨色，就赶紧锁定了凶犯，通盘这个词历程毫无逻辑可言。天然终末嫌疑东说念主认罪了，但又怎么诠释他不是被刑讯禁绝、屈打成招呢？

在《折狱龟鉴》一类的书中，判得有问题的案子还许多，无法逐一例如阐发。但我如实嗅觉到，南宋的司法官员偏疼“短平快”的查案手法。这种时势有很强的扮演性，不时地衬托判案官员的巨擘、闪耀和奥密感，绝不不错让当事东说念主清楚法官的推理历程，竭力幸免将案件的主导权假手于东说念主，也不可在一个案子上插足太多的时辰和资源。

而宋慈所提倡的这种严谨、客不雅、防备期间，追求把柄与推理、罪与罚严丝合缝的办案手法，就完全颠覆了同业们的干事民俗。既申辩了他们既往的劝诫，又大大增多了刑侦、造访的使命量。要知说念，尸体覆按是既清贫又高难的使命。那么多狡饰、渊博的劝诫和手段，绝不是读一册《洗冤集录》就能学会的；覆按中广泛的东说念主力、物力插足，也会令下层衙门不胜重担；再说了，要去面对那些非时常死一火的尸体，那些民俗了念书、坐办公室的文吏又怎么承受得了？是以在南宋的许多官员看来，宋慈我方千里迷于尸体也就结果，他还让各人都去犯警现场验尸，这简直等于疯了！

除此除外，在中国传统伦理和习俗中，验尸（尤其是防碍尸体好意思满性的验尸），是对死者和死者家属极大的冒犯。东晋（317-420）时就发生过一个颤动的案子：沛郡相县东说念主唐赐到邻村喝酒，总结就病了，吐出十多条虫子。唐赐临死前布置太太张氏，等我方身后，要剖开肚子弄清生病的原因。自后，张氏亲手剖开了丈夫的肚子，发现唐赐的五脏都烂成了碎屑。自后，司法官员们在这个事情上犯了难。有东说念主说，这是唐赐的临终遗志，张氏这样作念无可厚非。但也有东说念主说，张氏伤害了丈夫的尸体，是罪人的行径，唐赐的女儿不防碍张氏剖尸，是不孝的行径。终末两东说念主都被判有罪。

这个案子阐发，中国古东说念主对于挫伤尸体，抱着极大的抵御。是以《洗冤集录》中的验尸，绝大部分都是体表覆按，并不波及剖解。只须“检骨”的部分，才免强属于体内覆按。

基于这些，咱们不错推想：在南宋东说念主的眼中，《洗冤集录》大略是一册“异端之书”。即使有天子的赈济，有圣旨的加捏，南宋司法官员们也不会确切接受这种颠覆性的办案时势。

在宋慈死亡后十多年，一位自称“幔亭曾孙”的东说念主编写了一册书，名为《名公书判简洁集》，节录南宋驰名法官的裁判文告，是讨论南宋司法的紧要材料。在这本书中，收录了宋慈判决的7个案件，其中也有凶杀案。但是从作家摘录的判语中，根底看不到对于验尸的长话短说。这大略反馈了南宋法律专科东说念主士对宋慈的一种立场——你是一位出色的法官，我必须承认。但是你的办案时势，恕我不可接受。

宋慈与李约瑟的“对话”

淳祐十年（1250）农历三月，64岁的宋慈在广州死亡。其时，《洗冤集录》刚出书不到三年。终其一世，宋慈都莫得看到我方的书在常识界激起多大的水花。

又过了二三十年，宋末元初之际，一真名为《平冤录》的书问世。这本书是对《洗冤集录》的验证、调动和增补。1308年，宋慈死亡58年后，元代东说念主王与写成《无冤录》，这本书整合了《洗冤集录》和《平冤录》的内容，并进一局势修正和补充。从此以后，宋慈的追随者、效仿者渐多，“覆按之术”终于成了一门稀少的学科。

在这个学术条理中，接踵出现的作品包括：明东说念主王肯堂的《洗冤录笺释》（1602）；清代国法馆辑纂的《国法馆校正洗冤录》（1662），清东说念主阮其新的《补注洗冤录集证》（1832），张锡藩的《重刊补注洗冤录集证》（1843），许槤的《洗冤录详义》（1854）等。

清代许梿撰《洗冤录详义》，光绪二年葛氏啸园刊本

也等于说，宋慈险些凭借一己之力，缔造了中国传统法医学。而况这一门学问接收住了时辰的冲刷，在他死亡之后的600多年中，慢慢被众东说念主认同。这是中国传统法医学的光荣。

关联词故事到这里莫得限制，它还有另一面：从南宋到清末，中国传统法医学并莫得实质性的进展。宋慈之后通盘讨论这门学问的书，都是在《洗冤集录》的框框里打转，所作念的使命无非是解释、修正、补充。尤其明清时期的几本书，连书名都高度诚挚于《洗冤集录》——在这几百年中，这门学问既莫得开疆拓宇，也莫得向纵深挺进。

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？就出在这门常识太过“跛脚”。宋慈所倡导的“覆按之术”，绝大部分都是体表覆按。对于东说念主体的里面，酌定只可作念到“检骨”。是以这门“覆按术”，只可看到体表的足迹，仅适用于隧说念的他者、外力形成的创伤或死一火。一朝波及到东说念主体里面的脏腑器官，波及到创伤和疾病共存的情况，它就一筹莫展了。 

举个例子：晚清咸丰十一年（1861）十一月，河北顺天府宝坻县的几位村落首事来到县衙，处理联系钱粮征缴的一些事。公务限制后，几位首事和一帮衙役来到一家歇店，沿途坐下来喝酒。谁也没料想，两伙东说念主喝着喝着果然吵起来了。一位名叫许福太、年岁67岁的首事，还和衙役们动起手来，被打倒在地。几个时辰之后，许福太运转吐逆、腹痛，起来小解遭逢锅台而跌倒。第二天晚上，许福太就死了。在覆按许福太尸身的时候，宝坻县的仵作可犯了难。许福太到底是被打死的照旧病死的？他被打倒在地，有可能受伤导致内脏破裂。但一个67岁的老东说念主家，体魄大略率是有些纰谬的。那天晚上他饱食饮酒又跌倒，突发腺胰炎、中风、腹黑病亦然有可能的。如果不进行尸体剖解，就遥远不可细则许福太是怎么死的。

关联词在宋慈始创的法医学体系中，既不作念东说念主体剖解，也不关注疾病和死一火之间的关系。换句话说，中国传统法医，其实根底不是“医”。医者所关注的疾病、东说念主体里面环境和构造，中国传统法医基本都不波及。 

有东说念主说之是以会如斯，是因为传统中医不防备东说念主体剖解。而况在西本领医学传入中国当年，大夫是绝不管死东说念主的。这其实说欠亨：传统中医天然不管死东说念主的事，但是在明清时期，中国的医学有好几次进步与变革，有医学文章对东说念主体的剖解结构进行教学，比如王清任的《医林改错》。也等于说，在明清时期，对于东说念主体、疾病的新常识是有的。如果传统法医学想要给与这些常识，亦然完全可能的。但明清时期的仵作和学者，莫得一个东说念主像宋慈那样，关注地给与多样不错获取的常识，以进步这个学科的知道水平。

到了清代，天然衙门判案时必须要验尸验伤，但传统法医学却变得越来越“孑然”，与关系学科的互动很少，有常识量的进步，却莫得质的冲破。而况在清代，从事“覆按之术”的东说念主也莫得确切的荣誉和出息。那些钻研覆按常识的学者，他们不至于像宋慈那样不被东说念主贯通。但精通这门学问也不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学术声誉，或官场晋升的契机。在清代，仵作是衙门的慎重衙役，是专科的覆按技师，但更是“贱民”。他们的子孙不可当官，不可参加科举考试。在有些所在，仵作致使连系族祠堂都没经验进。是以，他们为什么还要精进期间、追求干事荣誉呢？

清代《巴县档案》中的《刑部题定验尸图》

科学史家李约瑟（Joseph Needham）曾经建议驰名的“李约瑟难题”，即：为什么在公元15世纪之前，中国的发明和发现往往远逾越同期代的欧洲，但是近代科学却没能竖立在中国？ 

对于这个问题的前半部分，经济学家林毅夫给出了很有劝服力的酬金：在工业翻新当年，期间发明主要来自工匠和农民的劝诫，是坐褥历程的副居品，而非发明者专门志的、有经济动机的行为的恶果。是以从概率真谛上，一个国度的东说念主口规模越大，有高好奇心的天才数目就越大，各种发明“试错和改错”的实践劝诫也更多，期间发明和创新的速率就会更快。

中国传统法医学的竖立等于如斯。它依赖的是仵作、胥吏、屠户、稳婆们历久积聚的对于东说念主体、死一火、创伤的劝诫。也依赖像宋慈这样有着超高禀赋、能将民间劝诫翰墨化、系统化的天才。是以中国传统法医学的竖立，比欧洲法医学早了300多年。

然则为什么“覆按之术”到清代就停滞了，没能发展为当代法医学？上文讲了一些具体的原因，像剖解学不弘扬，覆按之东说念主不懂医术、仵作地位低下、学科定位旯旮化等等，但我觉得这些都是表象，它们其实不错归结为：因为轨制、学术、不雅念等方面的原因，东说念主力、物力、才气资源，不可捏续地注入这个学科，使这个学科慢慢失去了创新的能源，变成了一块“内卷的常识保留地”。这显然是一个体制性的、系统性的问题，是这个学科与传统中国社会的不兼容。

今天的中国东说念主谈到宋慈、谈到传统法医学，往往自爱之情油关联词生。这种自爱天然是有原理的，毕竟咱们的先辈缔造了宇宙上最早的法医学科。但咱们也要知说念：今东说念主心目中的“法医学”，是经历过当代科学、当代不雅念的浸礼后，重塑的一个见解，不等于宋慈的“覆按之术”。咱们所热爱的宋慈，许多时候亦然一个被遐想化、纵欲化的东说念主物。真实的宋慈，是一个另类的、孑然的天才；而真实的中国传统法医学天然竖立较早，但并非显学，也稀有荣誉和光环。

（原文扫视从略七天探花 白虎。）